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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与死亡面前——王仁先烈士的故事


在绝对正确的英雄主义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雨果



王仁先

文:刘亚洲

原载1997年8月6日《人民日报》


1984年,中国与邻国在云南麻栗坡老山、者阴山一带爆发了边境冲突。一批军队作家到前线采访,我在其中。


当时我正在调查军队中婚姻问题,想就此写一篇论文。


到参战部队,我也侧重这方面调查。我到了许多单位,吃惊地发现:参战部队中凡有未婚妻的官兵,战前大多都吹了。


有一个女大学生给未婚夫的信中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父母说:你要牺牲了倒也罢了,假如你断了条腿,或少了一支胳膊,那怎么办?”


有一个连队进攻作战,异常惨烈,指导员等三十多名官兵牺牲。


烈士遗体抬下来,指导员未婚妻的绝交信正好到了部队。


连长集合幸存的官兵,当众念这封绝交信,一旁静静地躺着指导员的遗体。全连战士都哭了。


王仁先烈士


我在连队当过兵,知道战士们津津乐道女人。但在麻栗坡,情形大变,凡将投入战斗的部队,官兵均不谈女人,仿佛有约在先。


只听过一件例外的事:某连组织突击队,连长和指导员争着要率突击队冲锋,争执不下,最后连长怒了:“老子是结过婚的,摸过女人!我去!”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听到了王仁先的故事。


119团指挥所机关人员合影,右二作训参谋王仁先


王仁先是某部副连长,干部子弟,人生得英俊高大。战前,与他相处了五年的女朋友离开了他。


他所在的连队将作为尖刀连进攻老山主峰。他率领一个排驻在老山脚下一个小村庄里。


房东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叫阿岩,已婚,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阿岩一见王仁先就喜欢上了这个潇洒的小伙子,向他频送秋波。


王仁先虽失去爱人,却也未必就看上阿岩。


毕竟一个是干部子弟,一个是农村妇女,中间隔着鸿沟呢。阿岩是个很有性格的女子,青山咬定不松口。


她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每天给王仁先做最好的东西吃;每晚为他烧洗脚水;给王仁先洗所有的衣服。她甚至在自己丈夫面前也不掩饰对王仁先的情感。


王仁先训练回来,她竟能撇下正在说话的丈夫,迎着王仁先而去,为他拂去一身尘。


王仁先起初在抵抗阿岩,但随着阿岩炽热的进攻,也随着老山战事的一天天激烈是否也随着笼罩着连队的官兵失爱的阴云一天天浓重呢,总之,他的抵抗渐渐变得软弱。


6月某日,已确定翌晨进攻老山,战斗命令已发出。那一刻,连队一片死寂。王仁先来向阿岩做最后诀别。阿岩为王仁先的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壶水。王仁先喝了一口,哎呀,比蜜还甜。阿岩不知道往壶里放了多少糖。她以为越甜越好呢。王仁先的眼睛潮湿了。


这时候,阿岩使用了最后的、也是最原始的手段:撩开衣服奶孩子。她把整个心扉向她所深爱的男人敞开了。在王仁先心中,所有的长城轰然崩坍。他颤抖着走向阿岩。


灶里的火熊熊燃烧。他俩也在燃烧。第二天,情况突变,进攻时间推迟。


凡事有第一次,就有一百次。堤已决口,汹涌澎湃。于是,在老山脚下,在村边,在树林中,甚至在阿岩家的牛圈里,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被赋予了新的内容。


每次二人完事之后,王仁先总是一言不发,闷着头一棵接一棵地抽烟。而阿岩呢,则老是笑,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是欢喜呢。她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东西,一如刘备得到了天下一样。


这样的事瞒得了世界,瞒不了丈夫。阿岩丈夫向部队告发了。他没有说具体是谁。弄不清丈夫是真不清楚,还是不肯说。


发生这种破坏群众纪律的事,那还了得。部队上下极为重视,层层调查。他们在牛圈里搜到许多带过滤嘴的烟头,顿时知道是王仁先所为,因为全连只有他抽这种过滤嘴高级香烟。 


连长找王仁先谈话。王仁先拒绝承认此事。营长也找他,他还不讲。营长火了,命令:“全连集合!”然后请阿岩与她丈夫来指认。


打谷场上,一连官兵肃立。阿岩和她丈夫来到队列前。


后来该连指导员告我:此时阿岩,全不似犯了什么错事,毫无颓丧之气,反意气飞扬。


指导员说:“原来我想,她肯定会巡睃一遍后说,没有那人!这样就一了百了了。”万没想到,阿岩径直走到王仁先跟前,指着他说:“就是他!”


一霎间,空气凝固。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王仁先冷冷地望着阿岩,而其他上百双眼睛则冷冷地望着王仁先。阿岩的第二句话更令全连震惊:“我疼他!”


当地人把“疼”当“爱”讲。这是赤裸裸的爱情宣言呀。


全连把目光转向她。她勇敢地与全连官兵对视,泪水渐渐涌上了她的眼眶。


三天后,团里下达了对王仁先的处分决定:降为排长,党内严重警告。又过几日,进攻开始。连队开拔。阿岩又烧了一壶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连队不让王仁先见她。


村口,部队逶迤而前,阿岩站在大树下焦急地张望。有些官兵从她身边走过时,轻蔑地议论,甚至还朝地上吐口水。阿岩均不在意。王仁先过来了,不朝这边瞥一瞥。走过去后,也再未回头。


当夜,老山鏖战通霄。火光映红了南中国的天空。从第一声枪响直到最后寂静。阿岩一直坐在村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老山方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


丈夫拽她回屋,她不肯。丈夫气极,打她。下手极重。辫子开了,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面孔。血和泪一起淌。她整整坐了一夜。


部队攻克老山后,王仁先迅即被派到最前沿的“李海欣高地”。营长事后说:“我就是要把他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不派他派谁?”7月12日,对方以一个加强师反攻。战斗残酷到了极点。


王仁先表现十分英勇,还击毁了一辆坦克。更重要的是,他利用报话机向后方炮兵报了一千多条情况,使我方大炮宛如长了眼睛。老山岿然。


(注:王仁先牺牲前一天,119团宣传干事杨健深入老山那拉地区146高地,向王仁先转达了首长的问候,为王仁先拍下了这张照片,这是王仁先烈士的最后一张照片。)

数月后我登上“李海欣高地”时,仍可见草丛中白骨枕藉。对方发现“李海欣高地”上的王仁先,全力进攻。战士全部战死。


王仁先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对报话机喊了一声:“我走了!”遂被炮弹击中。牺牲时二十五岁。


全连在老山主峰上目击王仁先奋勇冲杀,感慨千万。他牺牲时,大家都摘下钢盔。 


(老山战役惨烈现场)


一个月后,连队撤下老山,又回到阿岩的村庄休整。部队刚进村口就看见阿岩。


她像一株相思树似地伫立在送走部队的地方。连队官兵依然从她身边鱼贯而过,不知怎的却换了一种心情,没一个吭气。


连营长都低着头匆匆而过。部队全部过完,天已冥,阿岩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绰约。


根据王仁先在战斗中的表现,团里为他报请一等功,但上级不批,还发下话来:“这种人还立什么功?”连队大哗。



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为他立墓碑那天,连队官兵全数来到陵园。远远地,他们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在坟前晃动。走近才看清那是阿岩。


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王仁先的坟头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香烟,全是过滤嘴的。一片白,仿佛戴孝。


后来他们才知道,阿岩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头耕牛,买了十几条王仁先爱抽的那种上等香烟,在坟前全部撒开,一颗颗点燃。她垂泪道:“让你抽个够。”


我来到老山前线时,王仁先所在连队又重上老山驻守。我执意要去看望。正值盛夏,大旱。老山地区已有两个月不下雨了。


阵地上疟疾肆行,军部派两个女军医带着药品与我一道上山。过了“三转弯”之后,天色渐渐变了。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当我们接近主峰时,天降大雨。好雨!万千条水柱抽打着皴裂的红土地。已在阵地上驻守一个多月的连队久旱逢甘霖,大喜。


官兵们一个个脱得赤裸裸地,冲到山坡上,任凭雨浇。他们坚强的裸体白生生地,把人眼睛刺得疼。一百多人呵,那是一百多件雕塑。


他们一个个举手向天,呼喊。喊声惊天地泣鬼神。那是怎样一幅动人的图画。我身后两个女军医哭了。我也一阵鼻酸。我觉得我触到了大山的心跳。


从老山主峰下来,我特意找到阿岩的村庄。阿岩不在,她出远门了。我问村长阿岩长得什么样,村长说:“阿岩是麻栗坡最美的女人。”



1984年我到老山的时候,王仁先的墓已经立起来了。开始军里不打算给王仁先记功,后来在我们这批作家强烈的要求下记了功,记了一等功。


当时我去烈士陵园找他的碑,找到了。我就学这个女人,把一包烟撕开,都给他点燃,插在坟上。那时我是空军联络部副营职干事。



事隔十五年之后的1999年,我在北空当政治部主任,又专门带了王春波、刘潘之几个处长到麻栗坡烈士陵园。老山青翠依然。


这次我专门从北京带来烟酒,在坟前把酒给他倒上,把烟给他点燃。跟着我去的处长都流泪了。他们说,主任你对这个地方还有这么深的感情啊!我到成空以后呢,暂时还没有去。我当然要去。


千年的墓碑会说话。麻栗坡那个地方有几千座墓碑,走近它就是走近每一个灵魂。走进麻栗坡烈士陵园,平时心里的那些污泥浊水都不存在了……



故事完了。雨果说过:“在绝对正确的英雄主义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如今,“人道主义”这词儿我们很少听到了,甚至那场战争、那群人也被遮蔽被遗忘了,那么,就以这个故事,作为对那个时代、那群人的小小追怀吧。



战争是政客之间玩的战棋游戏,带给政客快感、功名、利益,却留给无数家庭沉痛的创伤。那些创痛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个数字而已。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很难理解战争的残酷。但是,雷马克、海明威、海勒则有这个资格。他们都是世界大战亲历者,曾对战争抱以无比热情,被真实的战争毒打,才如梦初醒。

 
为了让更多人从被蒙蔽的战争宣传里清醒,他们以最直观又深刻的现场体验,写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反战作品:《西线无战事》《永别了,武器》《第二十二条军规》
 
海明威说:作家的工作就是揭露真相,他对真相的忠诚应该高于一切。他的创作都源于亲身经历,描写应比真实的事物更加真实。
 
诚如斯言,所有看过反战三书的人,都不会再轻易说出“打一架”这种话。它们早已说出血的教训,揭示了战争的真相,往后的人,只是在一遍遍重蹈历史覆辙。
 
战争像是一场流行病,没有人想要生病——但又在一瞬间,大家都被传染了。

运兵车内,挤满了兴高采烈的士兵,他们挥着手,唱着歌,确信会成为胜利者——他们中的大多数没能活着回来。
 
长期接受爱国宣传的欧美参战青年们,即使逃过了炮弹,也还是被战争摧毁了——没上战场的“热血人士”对战事侃侃而谈,战争灾难成为他们热血的口嗨佐料。

任何觉得战争有意义,或者反战有意义的人,都可以读一读这三本书,它们是作者亲历苦难的良心书写。

雷马克写完《西线无战事》,上了纳粹黑名单,被迫离开德国。海明威战时受伤,从身上取出几百片弹片,长期被噩梦折磨。谁又能说,海明威最后饮弹自尽,与此无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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